引子

时间:2025-06-25 09:05:57 | 文章来源:网络平台

引子  陷阱是自然选择的产物,也是人们最常用的工具。不过长此以往,大家除了陷阱外似乎就没有什么别的招式可比划了,结果是所有人都藏了起来。学校里至少有过十五对情侣藏在偏僻的楼梯口讲悄悄话,还有像我一样的人藏在桌子底下读小说和写小说,以及还有一千个补课的人藏在学校里。写小说,无非时间地点人物,起因经过结果,在脑中的一大片垃圾中翻找没那么垃圾的垃圾,最后加些自己也看不懂的开放式结局。室内闷热,某处存在着啮齿类动物发出的吱吱响声,我突然意识到一千个人会带来的事态的严重性。可我依旧写小说,即便失眠也在写。人们在睡觉时也会想着布置陷阱,所以有些人失眠。  可我依旧写小说。反正小说都是编的,编的东西看久了就会困。  我想是个人最后都会困。一  七岁那年我坐大巴,我爸左手提着个很大的肥料袋,里面装的各种生活用品;右手牵着我。大巴车里的空气压抑得让我想出汗;司机一踩油门,我的感觉就只剩下想吐了,胃酸在喉管中翻腾。路上我爸问我:“你以后想读书还是想捡垃圾?”  “捡垃圾。”我不假思索地回答。  “你应该读书。”我爸纠正我。  我哪有心思听他说话,我只是想吐。  当时我二年级。跟所有同龄小孩一样,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洛克王国奥拉星,超兽武装星游记:生命和生活完全是泾渭分明的两个概念。读书不仅属于生活,而且属于最乏味的那部分生活。再说那次远行,我们的目的地是民康医院,我妈在那发疯。我不止一次地问过我爸我是怎么来的,我爸听到这个问题也不止一次地扇过我耳光。总之我长大了才慢慢搞懂什么是后天发作的先天遗传病。我爸说我外公外婆是骗子是废物,我倒觉得我们一大家子都差不多,本是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?我妈被护理的架出来了,那个姓肖的搞护理的是个秃顶,鼻子里哼着凤凰传奇的歌。我妈一见我俩便两眼放光,紧接着一只蓝色人字拖不偏不倚地砸在我脸上。她一高兴就这么干。  “这是妈妈。”一切看起来就像《等着我》里亲人相聚的感动画面,我爸推了我一把,我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几步。  我还是想吐。当我支持不住吐在我妈身上时,我妈看上去还是很高兴,只是肖秃子和我爸着急了,我头一次见识到脏话原来也有这么多表现形式。我从城南步行回城北家里,脸上是拖鞋印和耳光印。至少我妈不用急,我爸还能坐车。  我看着车灯在雨夜中迅速远去。我想我还是应该读书。二  其实我想简单了。说老实话,我人生中最大的憾事之一就是没去捡垃圾而去读书写小说,毕竟横竖都是垃圾,已知的痛苦比未知的痛苦好上两百倍。这里有一千个人陪我一起痛苦,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为什么经历痛苦是上进的表现,可能是我教辅书读的不够多吧,就像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海明威可以在小说里尽情骂脏话,我却必须用优美的废话论述一些人尽皆知的大道理。  说说丽苔·海华丝。我认识的一个女生长得神似丽苔·海华丝,虽然一个黄种一个白种,但是总体而言无伤大雅。她是别的班的,也写小说;不过她更想逃。没有尘埃的空气才是不干净的,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监狱的围墙。考试什么的成绩什么的都是既得利益者造出来骗我们的,陷阱啊。你看,动物掉坑里怎么办?逃。能逃的都逃了,出不来的都被吃了。20年前韩寒打不破的东西,20年后我们也不一定打得过。  逃去哪?我问。学校外面是耳光和拖鞋,学校里面是垃圾。远一点的地方啊,她说。可以去巴黎看埃菲尔铁塔,去西伯利亚种玉米,也可以去美国白宫给那谁谁谁来上两枪,当然野花不如家花香,就在中国转转也行,比如大英博物馆。大英博物馆在英国,我说,以及是家花不如野花香。“哦。”她一直以为大英博物馆就在我们市的大英县。反正都一样,开个直升飞机到处飞,把降落伞一丢哪都能去。搞得好万事大吉,搞不好也算是和那位打篮球的科什么的合影留念了。厉害不厉害?  于是我在墙上贴了一张丽苔·海华丝的性感海报。说不定以后可以在海报后面藏个机关或者挖个洞啥的。把生命与生活联系在一起是成长的标志,我开始学习挖陷阱了。三  人与人之间流传着一种奇怪的偏见,好像觉得没妈的孩子像根草一样生不如死,但起码我不是。尽管看到别人跟妈走在一起会有点心酸,可绝不至于到哭天抢地世上只有妈妈好的程度,虽然小说都那么写。所以读书的人觉得我是变态,我不想学习而要写文章,简直是变态中的变态。我又上了南门民康医院,走进大门一种强烈的归属感包围住我,用书上的话说这是书时代华章的新青年砥砺自我的荣光。我妈在二楼,远远就瞄着我了,一只拖鞋沿着顺滑的抛物线轨迹降临到我面前,仿佛天使下凡。我妈旁边房间住了个二十来岁的自闭症,他带着好奇的目光朝我大喊电动车小汽车挖挖机。她没见着我爸,笑了。  “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。”我对我妈拱了个手。  我妈还在笑。  知道我家底的人看我的眼神都比较奇怪,要么像看怪物,要么像看乞丐,除了丽苔·海华丝。她依然觉得我是个普通的现代人,这点令我颇为感动。她有中文名字,叫李得茗。实践必须有理论支持,所以这两天我们不断会晤寻找解决方针。会议理所当然地遇到了瓶颈,首先是目的。我们的目的是逃,但什么是逃?不能说越狱,尽管学校确实是个监狱,可我们并非犯人;更不能说是私奔,我见过私奔,是隔壁班一个很高的女生和一位很矮的英语老师,他们原本打算偷偷开车去内江,但不料出发那一晚无意间被年级主任拍了张照,后来我再也没看见过他们。我相信连我们在内的大多数人都不会搞懂那是怎样的一类关系。无法定性就无法行动,你出个主意?她问我。  小时候我喜欢趁我爸不在家打开电视看游戏风云,如果播的游戏我不感兴趣就会换成CCTV9,看《塞伦盖蒂》。一堆堆斑马羚羊的影像掠过脑海,我脱口而出:  “掉队。”  对,就是这个词!李得茗拍手称快,说这个词让她想起了一望无际的塞伦盖蒂大草原,动物们成群结队又相互竞争,优胜劣汰。现在我们就是不合群的淘汰者。  接下来的问题亦是最关键的问题。怎么掉队?必是我们发现了悲哀的事实:我们不过是满脑子课本的普通学生,经历只存在于回忆中而毫无实际用处。好在我们身上还剩下多余的想象力,这一点就注定了我们必须被驱逐。驱逐并不会伤害世界。优胜劣汰。与此同时它还会带来方法。  走进那堵墙她惊呆了:“你什么时候还有我的照片?”  “那是丽苔·海华丝。”我说。掀开海报,后面是一大群苔藓,和一个半自然半人为的洞。永远要信任时间。  “学校是狗国,所以我弄了个狗洞大小的。”  我妈还在笑。人在隐藏中度过一生,绝不会有人注意到一千个人里少了两个人。在自我主义的社会中,没人会看清他人的外形和面貌,一如迷雾般的内心。我连我妈大脑的形状也不知道,估计一辈子也不会知道。我拿出那张纸。  数学的奇迹不外乎此。我妈没读过书,但她也明白手里的卷子是不吉利的东西。她转手抄起开水壶想浇在一行三角函数上,可惜没拿稳,开水壶飞了出去。一同飞出的还有二十架纸飞机,是李得茗用二十张一块钱叠的。它们洋洋洒洒飘出护栏,上面还有个硕大的月亮。水壶砸在地上的声音惊起肖秃子,随后所有人聚集起来捡钱。  一切都在想象和预判之中。屋顶上的李得茗朝我使眼色,我们开始飞跑。  “电动车小汽车挖挖机。”旁边的自闭症依然向我们喊叫,露出忧郁的神色。  “他只会说那几个字。”李得茗边跑边对我讲,“他是我哥。”  怪不得她理解我。我突然有些失落,回头望望病院,我发觉自己还是爱他们的。  周边空无一人。我们趁机翻上了那辆城南城北间来回穿梭的大巴,前所未有的自由感与空虚感袭向我们两人。  “你会开车吗?”她问。  “不会。你会不会?”  她沉默了好一会,最后说道:“我可以学。”  刹那间她猛踩油门,风的呼号清晰可闻。  “虽然在城区里但是时速100公里也不是不行?第一步先沿着河西走廊去上海,然后往北走直逼港珠澳大桥,过了珠江就剑指吐鲁番。”  风景在车窗前加速再加速,她用力一扳方向盘,整个世界犹如漂浮在空中般梦幻,而这股梦幻感再也没有把我抛回现实。她的声音在风中越来越渺小。  熟悉的感觉。胃酸往上涌,我只想吐。空气忽明忽暗,蒙上迷乱的阴影,我好像在做梦,可睁开眼映入视觉的仍是现实。我们驾着这辆车在苍穹中翱翔,在深海中潜游,自由地在广阔的宇宙里流浪。只是我发现我原来晕车。过去十年我坚持走路,从家走到医院,从市中心走到城郊的明代古寺,从昨天走到今天,再到明天,再到后天,这样便可以逃避什么,因为我不想再吐在任何人身上。我猜大人们强迫我们一千号人顶着三伏的太阳回到教室补课,也一定是为了逃避什么东西。失去生命的人亦可取得成功,窗外是大块的云层。无数书页顺风而来,如同无数展翅的信鸽。这个巨大飘渺的封闭空间中只有我和我孤独的影子,仿佛亿万年前诞生于地球的第一个蓝细菌,既是开始又是结束。我挣扎着克服了空间内的旋流,盲目地伸手想要抓住流过的稻草,一张卷子的形状。那就是卷子。  回过神来夜还未深,我看着车灯迅速远去。我想我还是应该读书。尾声  陷阱是自然选择的产物,也是人们最常用的工具。为了避免成为其他人的猎物,人们选择逃离。所以我写小说。至今我还搞不清楚哪些经历是真是发生过的,哪些经历完全是自己的想象。我似乎认识一个丽苔·海华丝,又想到黄种人要长得跟白种人一样实在很困难。归根结底她逃走了,亦或是掉队了,以100公里的时速奔向未知;而我必须留下,因为我逃避:这是遗传。有天我决定走路环绕学校,路上所遇的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生活,每个人都有与我和她相仿的眼耳鼻喉,就像每只蝴蝶都拥有一对翅膀。“如同罗辑梦想庄颜,庄颜就会存在。失眠的夜里我总会想象一个人该有的面目,每一个人都能在其上捕捉自己。可又有谁想直面自身最肮脏的地方?要么逃,要么藏,所以迄今为止世界上没有一张完美的人像,唯有完善的人存活在想象之间。这样的瞬间鱼会沉底,树会开花,人会长大,于是所有人都在我眼里融合。等待我的还有八十个夏天。”我在小说的末尾写道。突然我想起文学创作提倡中西结合,西方的海明威就不错,我又加上一句:  “还有,这夏天真他妈的热。”  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人的缺席,因此这里有一千个人吹着快没电的空调补课,写完小说是凌晨三点,三小时后我匆忙醒来,飞快地踩上我爸的破脚踏车,链条被我磨得发热,幸好我骑单车不会晕,迟到不了。  恰巧与我同时进学校的是个隔壁班的女生,居然长得像个上世纪的欧美女星。她回头瞄了我一眼:  “学校路段,你超速了。”  幻象不会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