满袋花丛

“啪”的一声，斑驳的墙上溅了一滩血，正缓缓的往下流，引来苍蝇的舔食。房梁上的炊烟晕染了天边的晚霞，墙角的枯树上停着几只老鸦，红宝石般的眼睛，直勾勾的往下看。
　　陈祥瑞倒在墙根，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少年，心里流露出一股心酸。少年夺过老陈手中的东西，瘦削的脸庞上黑白分明，没有丝毫的血性。他扔下手中的红砖，朝岔路口走去，渐行渐远，直到黑暗吞没了他的背影。
　　几只老鸦嘶哑的惨叫几声，朝昏暗的夜空飞去，一排排的路灯才亮起。
　　
　　老陈和妻子走在小镇的大街上，店铺上的霓虹灯一闪一闪，一轮圆月挂在夜空，夏风徐徐吹过。
　　“爸，我们的日子会好起来吗？”
　　老陈看着儿子的眼睛，笑说道：“老爸我多挣钱，你妈少花钱，你多读书，咱们贫困的日子就到头了。”
　　妻子笑着看着老陈，抚摸着儿子的头，柔声道：“好好读书，别想那有的没的。”
　　一阵风掠过，吹掀了绿丛里的花与草。萤火虫在叶瓣上驻了足，后背伏着时隐时现的光，仿佛下一秒将被黑暗吞噬。
　　“看，是虞美人！”
　　老陈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看去，先是一朵两朵的花瓣展露，后是一丛的嫣红，一丛的芬芳，荡漾在人的心海……
　　老陈在一个厂房上班，一个月能拿一两千工资。这是一个小镇，是老陈土生土长的地方，一个被尘世抛弃的地方。
　　“老陈今天起这么早。”
　　“陪儿子锻炼。”
　　“老陈早啊！”
　　“哎哎，你也早！”
　　“老陈下午记得来帮忙。”
　　“好嘞！”
　　……
　　大家都这么喊他——老陈，随着年纪大了，叫着叫着也就顺口了。
　　
　　这天雷公作怪，先是一剑闪电直竖劈向整个小镇，一声闷雷震天动地，整栋厂房熄了灯。惨白的闪电照亮了厂房里每个人的脸，随之又是闷雷。窗外滴滴答答的落下了雨，在钢管上敲打出一两声音符，扣人心弦。
　　“停电啦，停电了哈，大伙早点回去吧！”厂管吆喝一声。
　　随着一声吆喝，厂房里的人声也混为一团。老陈最后一个走的，他整理好身旁的一堆货物，身边的一个袋里装着一个盒子。
　　厂管朝他走去，“老陈啊，你又是最后一个走的，辛苦你啦。”
　　“哪里哪里，货都理好了，工作才会舒心嘛。”
　　“见你这么努力……”他顿了一下，从口袋掏出一包东西，“这是你应得的。”
　　电闪雷鸣，雨淅沥的下着。厂房昏暗，老陈看不清他手中的东西，只有闪电的光照射在上面。
　　“那……我收下了哈，谢谢啊！”老陈接过那包东西，塞进衣袋里鼓鼓的，他又提上袋子朝楼梯口走去。
　　寂静的厂房里只有“啪嗒啪嗒”的脚步声，一个人站在那电闪雷鸣之中，站在机床的中央，他的影子被拉的又斜又长。他背着窗，听着楼梯口消失的声音，他的脸被黑暗笼罩。几只乌鸦被迫停在窗台上，用尖喙打理被雨浸湿的羽毛，叫了几声。
　　老陈回了家，昏沉的灯光打在妻子的脸上，尽显苍颜。妻子看到他手中提着的袋子笑了笑，转身朝屋里走去。
　　“爸，你回来——哇，蛋糕！”他兴奋地围到老陈身边，“你衣服都湿了。”
　　房梁上的水珠接连不断的落下来，像断了线的珍珠，荡起水洼的波纹。
　　妻子从房里拿出一双拖鞋，老陈仔细一看他的耳际，发现了一抹红，显有一些生机。
　　那是一朵花，一朵嫣红，一朵芬芳，一株美好，荡漾在老城的心海。
　　“是儿子栽的，我看着挺乖。”她用指尖抚着花瓣。
　　“好看女人似花嘛——走，咱们过生日去。”
　　乌云遮住了将要出逃的月，云衣很厚，月光很薄。老陈的梦很美，所以他爱这样的天，爱这样的雨，是那样的缠绵。
　　半夜，一扇窗户亮起了灯，门房半遮。老陈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包东西，他放在桌上，仔细的查看。他用手捣鼓着这包白色的粉末，沾了一点，用鼻子嗅了嗅。老陈顿感眼花，一股舒适感一股脑的涌进身体，他集中精力想要看清窗外的树，但他双眼不住的向上翻，失去了理智。
　　等老陈缓过来，他简直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事儿。人越老越明事理，但终究还是有贪心。
　　老陈没有睡觉，他关上灯，独自坐在桌前。他知道今夜没有月，也没有任何人。
　　
　　老陈揉了揉眼睛，一晃一晃的走向厕所。
　　“爸，你怎么了？”
　　“昨晚没睡好。”老陈看着镜子，眼里布满了血丝，脸上多了几道皱纹。
　　少年背上书包，匆匆的出了门。妻子捧着老陈的脸，作吻离别。完毕，老陈直接骑上单车向厂房驰去，来不及带上早餐。
　　你认为生活是怎样的。老陈认为生活就该踏踏实实，以前这样，现在也如此。以前他工作养活他自己，现在他工作养活一家人……
　　“那个……您上次给我的东西还有吧？”
　　“噢！你说的那个啊，感觉怎么样？”
　　“是，我想买点……”
　　“哈，老陈你可找对人咯……”
　　老陈努力的跟紧着生活的步伐，一天一天，一年一年，可终于还是落后了。
　　以后，老陈每月给妻子的钱也越来越少，薄薄的几张皱纸币。
　　“老陈，咱家该添米了。”
　　“不是刚给吗？”
　　“才几十块钱……”
　　“爸，学费也该交了……”
　　“没钱！”
　　老陈拖着疲惫的身子独自走向厕所。妻子望着瘦削的儿子，干咳几声，叹了声气。
　　少年看着塑料瓶里垂死的花，心里五味杂陈。花瓣早已一点一点的烂掉了，沉在水里。并没有结出果实。少年在想为什么。因为他扼杀了一株新生命的成长。
　　你知道最可恶的是什么吗？那原本的清水会散发出花的腐臭，永远抹之不尽。少年，你说呢？
　　
　　不久，老陈的妻子病了，躺在床上看着辍学的儿子，气不打一处来。他见不着老陈，他已经几天没回家了。
　　“妈，家里没米了。”
　　“我知道。”
　　“你的病怎么办？”
　　“躺会就好了。”
　　“我去挣钱，给你买药。”
　　晴朗的天空总会让人遐想无限，少年却没有如此雅致。他东跑跑，西转转。没有人要他帮忙，他家的事传遍了整个大街小巷。遇见他的人都会讲。
　　“小小年纪不读书，没出息。”
　　“老陈变成窝囊废了。”
　　“将来又是一个痞子。”
　　少年听到这些，心里顿感委屈，他坐在门槛上，连根拔起一小块青苔。它吹着瑟瑟的凉风，想着一包白色的粉末对父亲有怎样的诱惑。
　　少年跑过有花的草丛。烈日当头，阳光照在他的脸庞上，他的衣服里灌满了风，呼呼地撑起他的身体。小镇很安静，从小到大都如此。少年看着眼前残破的楼房，耳朵里有机器的轰鸣。他三步并两步跑上了楼梯，厂房里的人都在工作，跟机器一样。少年扫过一排排机器，搜寻父亲的身影。
　　“小朋友，你找谁？”一个男人笑问。
　　“陈祥瑞。”
　　“哦，他已经几天没来上班了，你是他儿子？”
　　“是，你也不知道他在哪吗？”
　　“不知道，但我能给你一个东西，是你父亲留给你的。”
　　说毕，男人从柜子里拿出一包白粉。少年皱眉，不光是热，还因为这是老陈的命。
　　少年打开袋子，学着老陈的样子狠狠的吸了一口。
　　那男人笑了笑，扶着少年的肩，仿佛能掐断整块骨头。
　　天气燥热干旱，少年的嘴唇皲裂。因为这么一下，少年坠入了整个梦境，逃离了世俗的黑暗。
　　当少年推开房门，看见一具人体竖直的摆在地上。他跨过她，径直朝房间走去。他知道他没钱。他提着半袋子的白粉也跟老陈一样，一晃一晃。
　　她侧着头，睁着双眼，还有一滴泪挂在眼角，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，早已断气。
　　少年眼里的光，在那次生日中熠熠生辉，在那从花海中泯灭。
　　这天傍晚阴沉，红霞快要被湮灭。少年在街上乱晃，眼神黯淡。这个小镇很安静，乌鸦扑动翅膀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。少年停在了一个巷口。他终于见着人不人，鬼不鬼的老陈了。老陈抓着一包粉看着他。
　　“陈祥瑞，我妈死了，你花钱吸那些东西去了，也不管我们死活。”少年盯着他。
　　老陈怔怔地看着他，不敢说话。
　　“把东西给我。”
　　“不！”老陈紧攥着一小包白粉，瞧着比自己还高的少年。面目狰狞的往后退去。少年拎起地上的红砖，朝男人跑去。小巷的另一尽头是一堵破墙。那有一丛花，还堆放着垃圾，苍蝇不停的飞。
　　鲜血不仅溅到了墙上，也溅到了少年的唇上。老陈的眼眶里映着一棵榕树，虬龙盘旋的枝快垂到了地上。他的一只眼睛灌满了血，苍蝇不停的飞，血沾的到处都是，花上都是。
　　少年掰开老陈僵硬的手，夺过那一包白粉，转身朝路口走去。而老陈在此刻回忆他的一生，他很后悔，后悔接过厂管的东西。他对不起这个家，他手上抓的是三条人命。
　　老陈睁着眼睛倒在了地上，想多看看这个世界。但天黑了，路边闪着几盏路灯，灯下投着一条影子，又斜又长……
　　罂粟花丛中又多了一具白骨，新的生命又被扼杀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