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海镜花缘之参商篇

时间:2025-08-27 10:28:03 | 文章来源:网络平台

那日之后,李长忆没有再来。我的病却在几日后奇迹般痊愈了。父亲见我气色好转,也颇为欣慰,便允了我与莺儿一同去曲江边散心。  天宝年间的长安,是当之无愧的世界中心。朱雀大街上,胡商牵着骆驼,粟特舞女旋动着彩裙,金发碧眼的波斯客与高冠博带的士子擦肩而过,一派盛世繁华之景。可我知晓,这绚烂的织锦之下,早已蛀洞遍布。杨国忠权倾朝野,安禄山野心勃勃,一场足以倾覆天下的风暴,正在幽燕之地悄然酝酿。  行至曲江池畔,但见“三月三日天气新,长安水边多丽人”。仕女们罗衣飘飘,笑语盈盈,与我这身素雅的妆扮相比,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。正自顾赏景,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,伴随着酒令与高歌。  “人生得意须尽欢,莫使金樽空对月!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尽还复来!哈哈哈……”  这声音,豪迈不羁,舍我其谁。我心头一跳,循声望去。只见不远处的一座酒楼上,临水的雅座里,李长忆正被一群裘马轻狂的王孙公子簇拥着,他一手举杯,一手挥斥方遒,意态飞扬,仿佛整个曲江的春色,都成了他诗篇里的注脚。  他似乎也看见了我,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瞬。他微微一怔,随即举起酒杯,朝我遥遥一敬,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。那笑容里没有了初见时的轻佻,反倒多了一丝“果然如此”的欣喜。  我不知为何,脸颊有些发烫,连忙转过头,拉着莺儿快步走开。身后,那豪放的诗句却如影随形,钻入耳中。  “小娘子,方才那位……不就是……”莺儿小声嘀咕。  “休得多言。”我低声斥道,脚步却不自觉地放慢了。  那一日,我虽未与他交谈一字,心中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,荡开圈圈涟漪。他的疏狂,他的才情,他对酒当歌的洒脱,与我深埋于心的沉郁、忧思、格格不入,形成了如此鲜明又如此致命的吸引。  真正的相遇,是在几日之后。父亲收到友人的请柬,于城南“饭颗山房”赴宴。饭颗山房并非真山,而是一座建在假山之上的雅致园林餐阁,以菜肴精致、风景清幽闻名。父亲念我久病初愈,便带我同去,也好见见世面。  我们抵达时,宴席尚未开始。父亲与几位老友叙旧,我则独自在园中漫步。正午的阳光透过树叶,洒下斑驳光影。我行至一处僻静的竹林,忽闻琴声传来,琴音清越,却带着几分寂寥。循声而去,只见竹林深处,一人正坐于石上抚琴。  那人头戴一顶遮阳斗笠,宽大的笠檐遮住了面容,只能看到他挺直的脊背和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衫。  “饭颗山头逢杜甫,头戴笠子日卓午。”  杜甫赠李白的诗句,毫无征兆地从我脑海中冒了出来。我心跳骤然加速,几乎是屏住了呼吸。  琴声戛然而止。那人抬起头,摘下斗笠,露出的,正是李长忆那张俊朗又带了三分邪气的脸。    “杜小娘子,”他站起身,对我深深一揖,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,“长忆在此,已恭候多时。”  “你……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我惊讶地问。  “家父与令尊乃是故交,今日之宴,我亦在受邀之列。”他微微一笑,“更何况,我知你今日会来。”  “你如何得知?”  “心有灵犀,算不算得知?”他眨了眨眼,恢复了那玩世不恭的神态,随即又正色道,“杜小娘子,长安虽好,却非久留之地。此地名为‘名利场’,实为‘销魂窟’。你这般清澈之人,不应在此蹉跎。我欲效仿先人,东游梁宋,寻访古迹,一览河山。不知小娘子,可愿同行?” 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。离开长安?与他同行?这简直是惊世骇俗之举!一个未出阁的女子,与一名男子私自远游,传扬出去,我杜家的清誉将毁于一旦。  我下意识地便要拒绝。可话到嘴边,却看到了他眼中的光。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,自由,热烈,仿佛包含了天地间所有的风光与传奇。他不是在邀请我私奔,而是在邀请我挣脱牢笼,去看一个更广阔的世界。  “我……”我犹豫了。  “令尊那里,我自会去说。只问你,愿不愿意?”他逼近一步,目光灼灼地看着我。  那一刻,我心中那个循规蹈矩的“杜若思”与渴望挣脱束缚的“徐瑾瑜”展开了天人交战。最终,是那份深植于灵魂的,对自由与天地的向往占了上风。  我看着他,轻轻地点了点头。  李长忆果然有他的办法。他以护送我回洛阳省亲为名,竟真的说服了我父亲。父亲虽有疑虑,但念及李白后人的身份和他拍着胸脯的保证,最终还是应允了。临行前,父亲将我叫到书房,再三叮嘱,言语间满是对女儿的担忧和对世道的无奈。  就这样,我换上了一身便于行走的男装,与李长忆一道,辞别了长安的繁华,踏上了东游之路。  我们辞别长安的那日,是个天高云淡的秋日。我换上了一身青色圆领袍,束起长发,戴上幞头,镜中的少年面容清秀,眉宇间却藏不住一丝属于书卷的文弱与忧郁。莺儿为我打点行囊时,眼圈红了又红,千叮万嘱,仿佛我此去并非省亲,而是要踏上什么艰险的征途。  李长忆早已在巷口备好了两匹骏马,他依旧是一身放荡不羁的蓝衫,腰间挂着酒葫芦,见我出来,他吹了声响亮的口哨,上下打量我一番,笑道:“杜小娘子,你这身行头,倒有几分玉面书生的模样。只是这身子骨,怕是经不起长途颠簸。”    我懒得与他斗嘴,只是淡淡道:“不劳阁下费心。”  他哈哈一笑,翻身上马,动作利落潇洒。我学着他的样子,却显得有些笨拙。这一路东行,我才真正体会到“读万卷书”与“行万里路”的天壤之别。不过数日,我便已是腰酸背痛,双腿内侧更是被马鞍磨得火辣辣地疼。  每到宿头,李长忆总会从行囊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,不由分说地抛给我:“喏,上好的伤药,别硬撑着,明日还要赶路。”  起初我碍于颜面,不肯接受。他便会在夜里,趁我睡熟(或是假装睡熟)时,悄悄溜进我房中,将那药膏放在我的枕边。月光下,他那平日里总是带着戏谑与疏狂的侧脸,竟有了一丝罕见的、笨拙的温柔。渐渐地,我也就默认了这份关照。  我们沿着古老的驿道前行,穿过风陵渡,黄河的浊浪在脚下翻滚,发出沉闷的咆哮。李长忆立于渡口,迎着猎猎河风,衣袂翻飞,他指着对岸的群山,高声吟道:“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!”那声音豪迈苍凉,仿佛要将千古的愁绪都付与这滔滔河水。  而我,则想起了父亲的诗句,“三分割据纡筹策,万古云霄一羽毛”,在这片刘备与曹操逐鹿过的土地上,个人的豪情与家国的命运交织在一起,显得如此壮阔又如此渺小。我将这份感怀说与他听,他沉默了许久,第一次用一种平等的、欣赏的目光看着我:“若思,你的心中,装着整个天下。”  那一刻,我们之间的关系,已不再仅仅是故人之后,更增添了一层“知己”的意味。  抵达东都洛阳时,正值上元佳节。这座神都的繁华,丝毫不逊于长安。家家户户张灯结彩,火树银花,游人如织。我们挤在人群里,看百戏、舞龙狮,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甜与节日的喧嚣。  李长忆拉着我的手腕,在人潮中穿行,他的掌心温热而有力,让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心安。我们来到洛阳西市,这里是胡商的聚集地。高鼻深目的波斯人兜售着晶莹剔透的琉璃器皿,卷发的粟特商人展示色彩斑斓的毛毯,空气中混合着香料、皮革和烤肉的奇异味道。  一名卖宝石的胡商见我们衣着不凡,热情地用生硬的汉话招呼:“两位郎君,来看看我这从大秦(罗马)运来的宝石!夜里会发光的!”  李长忆拿起一颗猫眼石,竟用流利的吐火罗语与那商人交谈起来。那商人又惊又喜,对他竖起大拇指,连声称赞。我站在一旁,看着他神采飞扬地与人讨价还价,灯照彩光下,他的笑容比那宝石还要耀眼。最终,他用一个极低的价格,买下了一支小巧的、镶嵌着碎绿松石的银质发簪。  “送你的。”他将发簪塞进我手里,脸上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红晕,“女儿家,总该有些女儿家的东西。你扮作男儿,也别忘了自己是谁。”  我握着那支尚带着他体温的发簪,心中一颤,竟说不出话来。    为了庆祝佳节,李长忆带我去了洛阳最有名的酒楼“同福楼”。我们拣了个临窗的位置,窗外便是天津桥,桥上灯火如龙,游人如织。  “小二,上你们的招牌菜!”李长忆豪气地一挥手,“要一坛最好的‘三勒浆’!”  很快,菜肴便流水般地送了上来。金黄酥脆的“浑羊殁忽”(一种烤全羊腹中填入馅料的菜肴),晶莹剔透的“樱桃毕罗”,汤汁鲜美的“清风饭”,还有一盘用蜜糖渍过的“糖蒸酥酪”。这些美食,是我在长安深闺中闻所未闻的。  李长忆为我斟满一杯琥珀色的三勒浆,举杯道:“来,若思,尝尝。这可是宫里的御酒,寻常人喝不到。”  我学着他的样子,饮了一口。酒液辛辣中带着果木的清香,一线滚烫的热流从喉头滑入腹中,瞬间驱散了冬夜的寒气。几杯下肚,我的脸颊也开始发烫,平日里那些沉重的忧思,似乎都随着酒意消散了。    我们一边吃喝,一边闲聊。他给我讲少年时在蜀中仗剑远游的趣事,讲他如何在终南山寻仙访道,讲青莲居士被玄宗召见,御手调羹、赐七宝床的荣耀,也讲他因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,最终被“赐金放还”的落寞。太白世家的故事,跌宕起伏,字字昂扬。  而我,也第一次对他敞开心扉,讲我自幼体弱,只能在书卷中窥见天地;讲我担忧父亲的仕途,忧虑朝中的党争;讲我对这盛世之下暗流涌动的隐忧。  他静静地听着,没有打断我。待我说完,他长叹一声,握住我的手:“若思,你背负得太多了。这天下事,自有高个子顶着。你我不过是这沧海中的一粟,能做的,便是求得内心的片刻安宁。”  他的手,宽大而温暖,掌心的剑茧摩挲着我的皮肤,带来一阵奇异的战栗。窗外,烟花在夜空中绚烂绽放,映得他眼中的星光,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。那一刻,周遭的喧嚣都仿佛远去,我的世界里,只剩下他专注而温柔的凝视。  上元节后,我们并未急着赶路,而是在洛阳多盘桓了数日。一日,天气晴好,李长忆提议去洛水泛舟。  我们租了一条小小的画舫,顺着碧波荡漾的洛水缓缓而行。两岸垂柳依依,远处传来悠扬的笛声。李长忆没有再饮酒,只是靠在船头,任由微风吹拂着他的长发。  “若思,你看。”他指着水面,“传说,曹子建就是在这里,遇到了洛神。‘翩若惊鸿,婉若游龙’,写尽了世间的美好。可惜,终究是人神殊途,一场幻梦。”  他的语气中,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。我心中一动,轻声道:“神女之事,或为虚构。但子建之才,却流传千古。对他而言,能留下《洛神赋》这样的篇章,或许比得到神女的垂青,更为重要。”  他转过头,深深地看着我,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与悲伤。“是啊,对你我这样的人来说,诗文,或许才是最终的归宿。”  画舫行至一处水面开阔之地,船家停了桨。不远处,有另一艘华丽的楼船,丝竹之声不绝于耳,一群歌姬正在船上轻歌曼舞。其中一名女子怀抱琵琶,玉指轻拢慢捻,弹奏出一曲《郁轮袍》,曲调激昂,动人心魄。  李长忆听得入了神,他闭上眼睛,手指在船舷上轻轻叩击着节拍。一曲终了,他猛地睁开眼,从船家那里要来笔墨,在一片芭蕉叶上挥毫疾书,一首《清平调》一挥而就:  “云想衣裳花想容,春风拂槛露华浓。  若非群玉山头见,会向瑶台月下逢。”    他将那芭蕉叶掷向楼船,高声道:“姑娘好技艺,此诗相赠!”  楼船上的歌姬们一阵惊呼,那抱琵琶的女子拾起蕉叶,看罢,脸上飞起红霞,隔着水波,对李长忆盈盈一拜。  我看着他这般挥洒自如、引得美人倾心的模样,心中竟涌上一股莫名的酸涩。我别过头,假装看着岸边的风景。  “怎么,吃醋了?”他凑过来,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畔,声音里满是笑意。  我的脸“腾”地一下烧了起来,强自镇定道:“胡说!我只是……觉得有些冷。”  话音刚落,一件带着他体温的蓝色外袍便披在了我的肩上。我浑身一僵,想要推开,他却按住了我的肩膀。  “别动。”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,“你身子弱,莫要着凉。” 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,靠得很近,近到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与阳光混合的味道,能感受到他沉稳的心跳。琵琶声再次响起,这一次,却是一曲哀婉的《凉州词》。  “葡萄美酒夜光杯,欲饮琵琶马上催。醉卧沙场君莫笑,古人征战几人回。”  悲凉的曲调,仿佛预示着什么。我心中那刚刚升起的暖意,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悲伤所淹没。我知道,我们此刻的相守,不过是镜花水月,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。  李长忆也沉默了。他握着我的手,力道很紧,仿佛要将我融入他的骨血之中。  “若思,”他低声道,“此生便已是来生,我不想效仿先人做什么谪仙,也不求什么功名利禄。我只愿在东篱之下,种几株菊花,养几只鸡,然后……与你一起,看日出日落,炊烟袅袅。”  我的泪水,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,滴落在他紧握着我的手背上,滚烫。  “长忆……”我哽咽着,说不出完整的话。  他没有再说话,只是将我更紧地搂入怀中。船儿在水中轻轻摇晃,如同我们飘摇不定的命运。那一刻,我们都忘了自己是谁,忘了这场“勘缘”的试炼,只剩下两颗紧紧相依的、渴望温暖的灵魂。  行至一处名为“兰陵”的古镇,天色已晚,我们便寻了一家客栈住下。这家客栈名为“忘忧”,却处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。店主是个面色惨白、眼神阴鸷的老翁,伙计们也都沉默寡言,行动间如同鬼魅。  入夜,我辗转反侧,总觉得心神不宁。窗外,月色惨淡,风吹得院中那棵老槐树发出“呜呜”的声响,像极了人的哭泣。  “长忆。”我忍不住起身,敲响了隔壁他的房门。  门很快开了,李长忆手持长剑,神色凝重。“你也感觉到了?”  我点点头:“此地……煞气很重。”  话音未落,只听得客栈外传来阵阵此起彼伏的凄厉嘶吼,紧接着,整个客栈的灯火瞬间熄灭。黑暗中,阴风四起,无数道黑影从四面八方涌来,它们形如枯槁,双目赤红,口中发出不成调的哀嚎,直扑向我们。  “是怨灵!”李长忆低喝一声,将我护在身后,长剑出鞘,挽出一道凌厉的剑花,瞬间斩碎了扑在最前面的几只怨灵。剑身上,隐隐有青光流动。  “这些是安史之乱前夕枉死的兵士和流民!”我惊骇地发现,这些怨灵身上还穿着残破的兵甲和布衣,“他们被困在此地,怨气不散,化为厉鬼!”  “天宝十四载……乱世的序幕,已经拉开了。”李长忆的脸色无比沉重。他剑法虽高,但怨灵源源不断,仿佛无穷无尽。我们的体力,正在被迅速消耗。  就在我们即将被怨灵吞噬的危急关头,一声佛号,如洪钟大吕,骤然在黑暗中响起:  “阿弥陀佛。”  声音不大,却仿佛带着一股涤荡心灵的力量。只见客栈的院门处,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僧人。他身披一件半旧的灰色僧袍,手持一串念珠,面容清癯,神态安详。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,周身便散发出一圈柔和的金色光晕。  那些狰狞的怨灵一接触到这金光,便如同雪遇骄阳,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嘶鸣,纷纷后退,眼中露出惊惧之色。  “人闲桂花落,夜静春山空。月出惊山鸟,时鸣春涧中。”  僧人开口,缓缓念诵。他的声音空灵而澄澈,每一个字都化作一朵金色的莲花,飘向那些怨灵。莲花落下,怨灵身上的怨气便消散一分,赤红的双目也渐渐恢复清明。最终,所有的怨灵都停下了攻击,双手合十,对着僧人拜了下去,随即化作点点星光,消散在夜色之中。  整个世界,瞬间恢复了寂静。只有那轮惨淡的月亮,和院中那棵老槐树。    我与李长忆惊魂未定,连忙上前,对那位僧人行礼:“多谢法师救命之恩。敢问法师法号?”  那僧人还了一礼,微微笑道:“贫僧静空。二位施主不必多礼。此地乃是古战场,怨气集结,贫僧亦是循迹而来,欲超度亡魂,恰逢其会罢了。”  静空法师!  我与李长忆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。这便是璇曾所说的,诗佛王维的文魂化身!  静空法师仿佛看穿了我们的心思,目光在我二人身上流转,最后落在我腰间佩戴的一块小小的玉佩上——那是临行前,璇交给我的,说是能稳固心神。  “玄玉为鉴,映照前尘。文魂为引,勘悟情缘。”静空法师缓缓开口,一语道破天机,“二位施主并非此间人,乃是为了一段宿缘而来。”  “请法师指点迷津。”我与李长忆齐齐躬身。  静空法师叹了口气,眼神悲悯:“浮萍聚散,星辰异路。你们的缘,始于高山流水,却终于江湖相忘。此行梁宋,是你们此生唯一一次的并肩。此后,一人将飘零西南,尝尽人间疾苦;一人将流放夜郎,险死还生。家国破碎,知己离散,唯有那份浩荡的思念,能化作长桥,跨越生死与时空。”  他的话,如同一道惊雷,在我们心中炸响。这预言的,分明就是李白与杜甫真实的人生轨迹!  “难道……就无法改变吗?”我颤声问道。  “命数如织,环环相扣。强行更改,只会引来更大的劫难。”静空法师摇了摇头,看向李长忆,“李施主,你疏狂不羁,却也因此易遭小人嫉恨,他日之祸,便源于此。切记,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。”  他又转向我:“杜施主,你心怀苍生,笔下有千钧之力,却也因此忧思成疾,一生困顿。切记,身之不存,道将焉附?”  最后,他看着我们两人,目光悠远:“你们的缘,不在于朝夕相守,而在于精神上的千古共鸣。‘故人入我梦,明我长相忆’,‘思君若汶水,浩荡寄南征’。这便是你们这段情缘最终的归宿,也是你们需要勘破的真谛。去吧,珍惜这余下的时光。待到兖州石门,便是歧路之始。”  说完,静空法师的身影渐行渐远,最终化作夜幕下一抹虚无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檀香,证明着方才的一切并非幻梦。  那一夜,我与李长忆相对无言,坐至天明。静空法师的预言,像一块巨石,沉甸甸地压在我们心头。我们都清楚,这场镜花水月般的旅程,已经进入了倒计时。  自兰陵之后,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。我们不再刻意回避那份日益深厚的情感,反而更加珍惜朝夕相处的每一刻。我们一同登上了吹台,想象着梁孝王宴饮宾客的盛景;我们一同寻访了夷门,凭吊信陵君的侠义。他的诗越发豪迈,我的诗越发沉郁,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,却如阴阳两极,完美地交融在一起。  然而,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。我们终究还是来到了兖州。石门山下,汶水滔滔,向南流去,一如我们无法逆转的命运。  分别的那一日,秋风萧瑟。李长忆要去江南,我则要折返,带着那份虚假的“省亲”凭证,回到长安。  “若思,”他第一次这样唤我的名字,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与不舍,“此去经年,不知何日再见。这柄剑,你留着防身。”  他解下腰间的长剑,递到我手中。剑鞘冰冷,我却觉得它烫手。  “我不要,”我摇着头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“我只要你……平安。”  他伸出手,轻轻为我拭去眼角的泪,动作轻柔得不像那个疏狂的李长忆。“傻丫头,我命硬得很。倒是你,回到长安那个虎狼窝,定要万事小心。若有难处,便去寻我故友吴指南,他会帮你。”  我看着他,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  他忽然将我紧紧拥入怀中。他的怀抱温暖而有力,带着淡淡的酒气和阳光的味道。我能听到他擂鼓般的心跳。  “若思,记住,无论身在何处,我的心,都与你同在。”他在我耳边低语,“思君若汶水,浩荡寄南征。这汶水流向哪里,我的思念便会到哪里。”  我再也忍不住,泪水决堤而下,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。    最终,他还是放开了我,翻身上马。他没有回头,只是高高地举起手,挥了挥,随即一夹马腹,绝尘而去。  我站在石门山下,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,直到再也看不见。那一刻,我感觉自己的心,也被他一同带走了。  回到长安后,一切都变了。安史之乱爆发,潼关失守,玄宗仓皇西狩。长安城破,我与家人在战乱中失散。我女扮男装,四处流亡,亲眼目睹了“国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”的惨状。我写下了《伤春望》,写下了“三史三离”,用笔记录下这个时代的伤痛。  而李长忆,也应了静空的预言。他加入了永王李璘的幕府,却因永王兵败而被牵连,定为“附逆”,身陷囹圄,后流放夜郎。  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,担忧他。无数个夜晚,我都会梦见他。  “故人入我梦,明我长相忆。恐非平生魂,路远不可测。魂来枫林青,魂返关塞黑。君今在罗网,何以有羽翼?”  梦里,我看到他在狱中憔悴的模样,看到他流放途中跋涉的艰辛。我心痛如绞,却无能为力。那份思念与痛苦,是如此真实,如此刻骨,几乎要将我的神魂撕裂。  就在一个我梦见他坠入江中、即将溺毙的夜晚,那份极致的痛苦与绝望,仿佛触动了某个开关。我猛地尖叫出声,眼前的一切瞬间破碎,化为无数流光溢彩的碎片。  我睁开眼,看到的,是青年旅舍那熟悉的天花板。  身边的瑶,也同时坐了起来。她脸色煞白,额上满是冷汗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。我们四目相对,从彼此的眼中,都看到了同样的震撼、悲伤与刻骨的思念。  那场横跨数年的生离死别,那份沉重到无法呼吸的爱与痛,在现实中,不过是一夜的功夫。  “徐瑾瑜……”瑶开口,声音沙哑干涩,她叫的是我的本名,眼中却还残留着“李长忆”望向“杜若思”的无尽眷恋。  “梦灵瑶……”我也同样。我们不再是玩闹斗嘴的笔友,而是历经了一场惨烈爱恋、隔着国仇家恨遥遥相望的知己。那份情感,苦涩而炽烈,短暂却浓郁,已经深深烙印在了我们的灵魂之上。  房间里一片死寂。我们谁也说不出话来。  良久,瑶缓缓将目光移向床头柜。那面玄玉鉴,正静静地摆放在镜座。与之前不同的是,此刻的它,通体散发着一层温润柔和的光晕。镜背上那双狮双鸾的花纹,仿佛活了过来,正沿着菱花花瓣缓缓流淌。整个镜子,不再给人以历史的厚重感和冰冷感,反而像一块被体温捂热的暖玉。    我们都明白,那两缕纠缠千年的文魂,终于在这场身临其境的勘缘中,得到了安抚与和解。它们不再是两道独立的烙印,而是如那滔滔汶水一般,彻底交融在了一起。  玄玉鉴,被我们以一场惨烈的爱,净化了。  而我们……我们又该如何面对彼此?  我看着瑶,她也看着我。我们眼中,再没有了之前的嫌弃与玩笑,只剩下一种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情绪。那是属于徐瑾瑜和梦灵瑶的,也是属于杜若思和李长忆的。是知己,是爱人,是隔着万水千山却依旧心意相通的,另一个自己。  这第二场试炼,我们通过了。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,也永远地,回不去了。